【乡诗分享】乡关诗行

西部春暖

故乡的身躯是山，突兀的骨摩挲天光风云，温润的肌化育地灵生物。文明火种在二十万年前的岩洞中一闪，从此天籁歌吟有了人类唱和。案头，八百多页的《桐梓历代诗集成》厚重如岩。翻开它才发现，熟悉的风景中交叠着随岁月来去的足迹、性灵与诗篇——故乡竟有我不曾明了的境界，竟有许多不知名的诗人行吟其间，让我的魂梦飘然飞去，化作昔日的一棵草、一朵云、一片影，在诗里追踵共鸣。
故乡风景以娄山关最知名，得益于毛润公《忆秦娥•娄山关》，其词气韵肃杀、清寒、沉郁而又挺拔坚韧，苍茫中血光隐现，正是困境英雄写英雄困境。这八十年前杀伐之余的匆匆一瞥，留下雄关冷峻的侧面。设若更早些时候，天朗气清，世俗生活中的娄山关又如何呢？
〔唱〕“六月间的天是晒人的天，娄山关的人民好喜欢……
啷格？你问哪个人民好喜欢？当然是我们抬滑竿儿的人民噻。你看这匹大山，南来北往的哪个喜欢爬上爬下——不和你说了，生意来了！狐仙儿～狐仙儿秀才！”
秀才：“砍脑壳的李二！早说过，不准把令狐先生简称为狐仙！”
李二：“好，好，令狐先生就令狐先生，快来坐滑竿儿噻！”
秀才：“耶？看到你的滑竿儿就脚趴手软，怪头怪脑的。”
李二：“嘿嘿，大热天儿，坐滑竿儿，爬过山儿，变狐仙儿。”
秀才：“好啰好啰，啰嗦得很。”
秀才躺上滑竿，李二和搭档毛三迈开步，滑竿轻晃，吱呀吱呀；另几乘滑竿也抬着前后几位客人，沿南溪行去。
入得谷来，绿荫渐合，日光细碎，凉意乍起，李二心情大好，扯开喉咙唱道：
“儿家一曲竹枝班，唱遍江头卅六湾。但愿郎心似流水，流将春去复回还。”
“呃底神呀！想不到小小挑夫有这般好调子。”一大胡子客人操着关西口音叹道。
李二受了夸奖，越发来劲唱道：
“北乡东路永安庄，送别江头各断肠，料得夜深明月下，有人笑数板桥霜。”
“咦？这不像寻常山歌，你这挑夫从何学来？”大胡子问。
李二脑袋一转、小辫一甩：“我们这秀才相公教的。”
大胡子歪过头来：“这小小竹枝词竟有些回环曲折底风韵哩。”
秀才：“何以见得？”
大胡子：“离人各自相思断肠，转到月夜落笔，再过渡到早行，居人自笑、行人自行，苦乐不均，岂非几家欢乐几家愁？”
秀才：“啊哈，在下鸾飘凤泊之际，偶一为之，多谢欣赏。听先生口音不似乡人，胡为乎来哉？”
大胡子：“信马由缰，糊里糊涂看风景，不觉间自秦入蜀、自蜀入黔。”
秀才：“好个糊里糊涂，莫非已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大胡子：“已忘计较是与不是，所以糊涂。”
秀才：“此山如何？”
大胡子：“一路山水甚多，倒不见得如何。”
秀才摇摇头：“不然，山如人，擦肩而过，则千人一面；定睛把臂，则各具面目。”
李二：“这位外乡先生你不晓得，我们有句俗话，桐梓山水美不美，就看令狐秀才的嘴。秀才相公，说给他听听。”
毛三：“李二哥，你平时不都是说‘桐梓山水美不美，就看李二哥的腿’呢吗？”
李二：“去去去，你这个龙套，哪有你的台词。秀才相公，说给他听听。”
秀才：“恁大热天，诗兴还午睡未醒哩。”
大胡子：“不劳先生，呃倒有一肚皮诗书、一副诗囊，待呃吟成请先生斧正。”
这秀才本是爱诗成癖、故意弯酸。一听发急，心想：叫板？让你在娄山关抢了沙发，岂不让我这“鼎山诗子王”臊皮？于是抽出折扇，做个“仙人指路”的起势，一声清咳。
李二倒也凑趣，手指在肩杠上敲得梆梆有声，还哼着开场锣鼓：吭哧得哧吭哧得哧……
大胡子脑后冒一颗汗，寻思：强龙不压地头蛇，待他吟得不好再开涮也不迟……
秀才指指点点，朗声吟道：
“播州之北珍州东，二山为关奇且雄：大娄高高纷峭刻，小娄亭亭势孤特。有时娄关开，万里熙熙奔走来；有时娄关闭，一朝锁断风云气。”
大胡子：“嗯，以地名平平而起，两句一换韵则文气紧；从第三句开始相对排开，句式同而句意有变；一开一闭，有喧寂反差气势。
秀才微微颔首，续吟道：
“关开关闭自年年，尔来四万有八千。不知巨灵手，何时高掌擘山巅；又疑刘大刀，一刀界破青山烟。”
大胡子：“四万八千岁不过借谪仙陈句，巨灵开山亦属寻常。只不知刘大刀何许人也？用底甚么鸟刀？呃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
李二：“你这外乡先生有所不知，这黑虎将军刘爷单名一个綎字，乃前明武状元、财神赵公明菩萨驾前黑虎转世，身高是八尺，腰围也是八尺，手提一百二十斤的屠龙刀，在这娄山关上杀得羊角孽龙转世的杨应龙哭爹叫娘，趁天昏地暗化作一条青蛇向杭州逃去，后来被法海大师镇在雷峰塔下。哦，这刘爷还杀过倭寇，有个倭寇叫龟背乘二……”
秀才提起折扇，朝李二头上“啪”的一下：“听我吟诗还是听你说书？”
李二赔笑：“嘿嘿，自然是听秀才相公说书，啊不对，是听秀才相公吟诗。要听说书，等过了关到板桥镇百度茶馆去听。”
秀才续吟道：
“微茫一径当关起，草蛇灰线何蜿蜒。势欲随□止，曲曲通青天，忽然罡风吹落山腰悬。”
大胡子四处张望，咕哝道：“呃滴神呀，这山上藤藤网网，倒底有没有路呀？还真是微茫哩。难怪有人说，世上本没有路，走底人多了，也就有了路。啊，还有了你们抬滑竿底。”
李二：“嘁！没得我们，你那双毛脚杆早就走成苞谷杆啰。”
大胡子：“咦？先生刚才第三句好像吞了一下口水、只说了四个字？”
秀才：“这个嘛……剧本上少一个字，读者看着填吧，填得好的，可到飘墨论坛的风流剑侠那点儿领奖哟。”
大胡子：“那我就填个‘云’，这样才有要上天的势头。然后劈头一转，罡风吹落，再接一个‘悬’字，呼应前面若有若无弯弯曲曲底细柔之感。”
说话间几乘滑竿登上山坳。挑夫歇了脚，众客人下来眺望，凉风开襟，眼界豁然。秀才吟道：
“昔我往矣雪皑皑，一轮红日芙蓉埋。今我来思六月暑，肩舆袒裼登崔巍。一夫当关万夫却，十人负重百人推。关头放眼黔南小，覆压儿孙三百余辈何壮哉！”
大胡子朗声笑道：“呵呵！呃底神呀！以往经过山水，不过让随行画师画图留念，以记到此一游，只觉处处不过尔尔。今在此云山间驻足，无数念头俱化为满目峰岭沟壑；有风出入怀抱、荡漾襟袖，此身翩翩欲起，不知何为我、何为风景也！喏喏，你看那边，分明是呃们家底西岳太华峰哩，你说这移植过来是嫁接呀还是扦插呀？”
秀才想：只知作画留影，岂是驴友达人，见好就说是自家的，还玩植物学和地质学穿越，硬是遇到起啰！他默默吐了口血，吟道：
忽有西人大笑长安近，分明太华峰头玉井莲花片片削就此间栽。
大胡子：“呵呵，把呃也写进去了，还有恁长底句子哩。”
后边一位带小孩儿的客人笑道：“这嫁接与扦插可难倒咱这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秀才了！秀才你干脆到后山黑神庙去问哈噻。”
几片浮云飘来，阳光仿佛遮了薄薄的纱帐，消褪了些，峰峦丛林的形影越发清晰。小孩儿指着谷中一丛丛柏树，跳着脚喊道：“宝塔！好多宝塔哟，爸爸！”
秀才灵机一动，续道：
“又有一客笑我呆，为我戏指黑神庙后通天台，胡不因之搔首呼帝座，问伊何日四万八千宝塔一一都向此中排。”
大胡子叹道：“呃底神呀！你是水泊梁山蛙人兄弟转世啊？恁长句子不换气。”
秀才道：“哼哼，我这贯口乃祖传功夫，比省城笑星钟幺爷还高一蔑片儿，哪天还要上京去和德云社比试哩！听好了——
我言汝亦太诙谐，疑是刘綎雄兵百万自天而下纷如雷。余勇犹含壮士怒，失势倏作雄鬼哀。故今如竿怒发冲天起，直将忠肝义胆牙牙错峙倩人猜。不然纷纷如剑如戟如戈如矛一一群飞向天刺，胡不命夸娥二子即刻怒鑱成隳颓。”
大胡子拍手笑道：“哎呀过瘾过瘾！古风底优势就在于句式错落、随兴铺排。你还从史事设喻，更添无边杀气哩。”
一阵山风过，隐约飘来几句山歌：
“莫问当年杨保苗，华风久已抗南朝。新歌一种竹枝调，惹得羞花人过桥。”
歌声中似乎还带些香气，大胡子屏住呼吸努力分辨：唔，有些清凉，有些甜香，是断肠草、情花，还是七星海棠……正胡思乱想，香气转浓，大胡子渐嗅得分明，忍不住喊出来：“呃底神呀！醪糟！好香底甜酒酿！”
歌声吆吆中，山凹中转出一光头汉子，挑一副担桶走来，喊道：“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秀才，走哪点儿去哟？”。
秀才：“老僧一向可好？我上府城去。舀点儿醪糟我吃噻。”
大胡子：“等等，你这和尚邪门儿，做醪糟吃，还乱七八糟招呼无量天尊个啥哩嘛？”
老僧：“哪个说我是和尚！我是秀才的粉丝、娄山关非著名诗词爱好者。‘老僧’是我的笔名。”
大胡子汗一个：“那你底本名是？”
老僧：“西部春暖。”
李二：“吔，有点像倭寇的名字喔。”
老僧：“倭啷格东西寇，砍脑壳的李二。秀才，刚才好像听到你吟诗，吟完才卖给你吃。”
秀才将方才数十句吟罢，老僧咂咂嘴：“想入非非，倒还有些花样，但设喻不要太多，小心淹没本体。哦，对了，写山没得点儿雾气、流水，有点干巴巴的，让我想起那句绕口令——干猴子上干山扳干苞谷杆。”
秀才想，大太阳天，你让我到哪点儿去找雾气哟。至于流水嘛……山脚下倒有股泉水。于是吟道：
“山凹老僧饮我酒，听我狂言呼否否。忽闻山下有泉怒作蛟龙吼，山山都似龙骧首。一龙似挟群龙走，犹恐山灵喷云吐雾效我妄张口，惊起千年豺狼薮。”
老僧：“嗯，以听觉引出视觉，以龙之动喻山之静，再添些乱象，愈发热闹……”
趁老僧琢磨之际，秀才迅速上前，趴在桶边可劲儿一吸溜，掉头对李二使个眼色。李二、毛三会意，掣过滑竿、兜起秀才，快步向山下跑去。
老僧：“秀才～秀才～还没给酒钱哩！诗还没结尾哩！我还要告诉你上次问的杨应龙藏宝洞的秘密哩！”
秀才想，藏宝洞可以不问，酒钱坚决不给，诗不能不结尾，于是卯足丹田气，吟出最后两句在山间回荡：
“匆匆策马出南溪，忘问前朝杨孽遗踪何处有。”
秀才就这样匆匆离开娄山关。九十五年后，西部春暖等少男少女来到娄山关，也是顺着潺潺的南溪，走进浓浓的春荫。虽要推自行车上盘山路，亦见《忆秦娥•娄山关》词碑屹立山坳，但年轻的心融化在春天，丝毫不觉战争在山石与人心上留下的伤痕，不觉离别与行役的劳苦。我们在坡上的杉柏边歇了，或席地谈天、草软意闲，或打打羽毛球、心驰神畅。单纯的异性间的吸引，如山间清风拂过，没有多余的念想与负担。少年游，回想起来总那样轻盈美好。
爱吟诗的秀才背影消逝，少年朋友天各一方。我相信，始终无言的娄山关，你不是无情的，你会把这来来去去的情感默藏某处，待我在魂梦中归来，或是新的来者与前人在关于你的诗文中相会、到你的脚下聆听足音遥和，你会把它开启、洋溢。
附：令狐堃《过娄关》全文
播州之北珍州东，二山为关奇且雄：大娄高高纷峭刻，小娄亭亭势孤特。有时娄关开，万里熙熙奔走来；有时娄关闭，一朝锁断风云气。
关开关闭自年年，尔来四万有八千。不知巨灵手，何时高掌擘山巅；又疑刘大刀，一刀界破青山烟。微茫一径当关起，草蛇灰线何蜿蜒。势欲随□止，曲曲通青天，忽然罡风吹落山腰悬。
昔我往矣雪皑皑，一轮红日芙蓉埋。今我来思六月暑，肩舆袒裼登崔巍。一夫当关万夫却，十人负重百人推。关头放眼黔南小，覆压儿孙三百余辈何壮哉！
忽有西人大笑长安近，分明太华峰头玉井莲花片片削就此间栽。
又有一客笑我呆，为我戏指黑神庙后通天台，胡不因之搔首呼帝座，问伊何日四万八千宝塔一一都向此中排。
我言汝亦太诙谐，疑是刘綎雄兵百万自天而下纷如雷。余勇犹含壮士怒，失势倏作雄鬼哀。故今如竿怒发冲天起，直将忠肝义胆牙牙错峙倩人猜。不然纷纷如剑如戟如戈如矛一一群飞向天刺，胡不命夸娥二子即刻怒鑱成隳颓。
山凹老僧饮我酒，听我狂言呼否否。
忽闻山下有泉怒作蛟龙吼，山山都似龙骧首。一龙似挟群龙走，犹恐山灵喷云吐雾效我妄张口，惊起千年豺狼薮。匆匆策马出南溪，忘问前朝杨孽遗踪何处有。

尼尔根

西部春暖 发表于 2015-7-23 22:06
谢谢老大鼓励

呵呵，我就是实话实说。

西部春暖

尼尔根 发表于 2015-7-22 11:20
生动的语言后面，是炽烈的情感。春暖总是把想说的东西，隐藏在鲜活的景象后面，给人以不断思考后的惊奇的发 ...

谢谢老大鼓励

尼尔根

生动的语言后面，是炽烈的情感。春暖总是把想说的东西，隐藏在鲜活的景象后面，给人以不断思考后的惊奇的发现，而这发现也如清泉，越掘越多，多到即使几年后、若干年后，再掘，还有新泉涌出。

唐敖

西部春暖 发表于 2015-6-21 09:55
我主要是觉得读长诗容易烦
王国维先生讲真性情、真境界，同时也讲写境、造境。我理解，这性 ...

读这文，找到了现场感

唐敖

风流剑侠 发表于 2015-6-21 01:03
春暖兄奇才也，这故事写的虚实结合，幽默有趣。将前人文与景结合分段写入故事中，有文有解，自然不唐突，好 ...

好得很！！！

凌寒

多风少雨 发表于 2015-6-22 12:17
今天得空读了一遍，觉得文章非常好耍
坚决要为我们春暖兄的文章和黔乡点赞！

我也为春暖的文章和家乡点赞

多风少雨

今天得空读了一遍，觉得文章非常好耍
坚决要为我们春暖兄的文章和黔乡点赞！

西部春暖

风流剑侠 发表于 2015-6-21 01:03
春暖兄奇才也，这故事写的虚实结合，幽默有趣。将前人文与景结合分段写入故事中，有文有解，自然不唐突，好 ...

我主要是觉得读长诗容易烦
王国维先生讲真性情、真境界，同时也讲写境、造境。我理解，这性情就是作者个性与创作冲动，这境界就是作品呈现出的现场感。

风流剑侠

春暖兄奇才也，这故事写的虚实结合，幽默有趣。将前人文与景结合分段写入故事中，有文有解，自然不唐突，好得很啊！

凌寒

春暖写的太好了，用诙谐、幽默的语言向我们展示了家乡的美景、分享家乡的诗词名作，读后让人想欣然往之~
我得努力了，我的还没动笔呢

耕夫

春暖这是传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