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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咏怀·其一》
魏晋·阮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文∣ 萧十一
真正具有正始时代共性的,克制而含蓄、遥远而幽微的诗人代表是阮籍。
阮籍的《咏怀》诗一共有八十二首,除了这第一首外,此后的八十一首都没有固定的先后顺序,它们是凌乱而反复的,迂回而吞吐的,一会这样说,一会那样说,甚至前后不一,彼此颠倒,宛若一堆诗歌的乱码,你没法有条不紊地将其理得明明白白,这首是写给司马懿的,那首是给曹爽的,这句是写司马昭的,那句是写嵇康的,都是理不清的。
它不像杜甫的《秋兴八首》组诗,前后固定,次序严整,容不得彼此交换顺序,或者从中漏一首、缺一句,它是严丝合缝的,一个完整的整体,没办法进行手术切割。
而这《咏怀》系列组诗之所以这样反复凌乱,是因为阮籍的心是这样的反复凌乱。
但这《咏怀》诗的第一首却是固定的,没法更改的,因为这是他写这组诗的兴发的缘起和由来,之后有所感发的每一首诗,都在这第一首的笼罩之下。
像这样半夜睡不着,转而爬起来想弹琴的人,其实不只是阮籍一个人。
在他之前,有“建安七子”里的王粲,“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
在他之后,有精忠的岳飞,“起来独自绕阶行……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些半夜失眠里的“起坐”、“摄衣起”、“起来”,各有各的烦闷、忧思和悲慨。但王粲和岳飞是将自己的所烦忧的对象,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你,王粲是“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身在客乡的他思乡了;岳飞是“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建功立业的他受阻了。他们为什么失眠,为什么“摄衣起”、为什么“起来”、为什么“抚琴”的原因,都说得明明白白。
而阮籍为什么“不寐”、为什么“起坐”,为什么“弹鸣琴”,则都被他自己悄悄地掩盖起来,隐藏起来。他不像令狐冲一般的嵇康,嵇康是潇洒自如地“手挥五弦”,是“铁骑突出刀枪鸣”,是激烈刚强的《广陵散》。
阮籍的弹琴,倒像是拉着“潇湘夜雨”的莫大。他没那么击鸣、高调、激荡,尽管内心不无也有一份“意难平”的感慨,但他从来不明说,即便通过弹琴来宣泄自己的情感,大概也只是“幽咽泉流冰下难”般的曲折轻微。
在他弹琴之际,所看到的是“薄帷鉴明月”,所感受到的是“清风吹我襟”,所听到的是“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所见、所感、所闻,无一不是清冷的、冰凉的、孤单的以及凄厉凛冽的。
面对这些明月、清风、孤鸿、翔鸟,既不能给予他光明和温暖,又没法寄托他的愁情和忧思,甚至还会加重他的痛苦和分裂,所以他最终的归宿,就只能是“忧思独伤心”。
他没法去说明这一切的缘由是什么,但却能够将内心不可名状的复杂幽深的情绪呈现出来,这需要我们通过自身的“思力”去挖掘和捕捉,才能感受到阮籍的情感以及诗里写作的又一妙境。
钟嵘的《诗品》概括得极好:“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
说阮籍的咏怀诗,讲的好像都是我们日常能够听到的,看到的。无论是窗边的明月、屋檐下的清风,还是山野里的飞鸟,田地里的花草,都是耳目之内的。但这些明月清风、飞鸟花草之中所蕴藏的深意,寄托的情意,却是很远很远。这非但是空间上的,同时也是时间上的。
乃至千年之后的我们,再读到这些“厥旨渊放,归趣难求”的咏怀诗时,都难免想悄悄地走进那个夜晚,同他一起吹吹风,看看月亮,静静地听沉默的他把琴弹,把当初的竹林心事慢慢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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