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德绪诗话：说说郑会的《题邸间壁》

杨柳河桥

说说郑会的《题邸间壁》

酴蘼香梦怯春寒，翠掩重门燕子闲。
敲断玉钗红烛冷，计程应说到常山。

各种注本对此诗诗意的解说可谓大同小异，但在作者和具体词句的解释上仍有不同之处。笔者拟略作辨说，并对此诗表现手法也略作探讨。

一、作者是谁。
笔者能看到的三个古注本，一是明代《明解增和千家诗注》（扫描电子版），二是明万历年间文华轩梓行的《新刻和韵注释千家诗选》（扫描电子版），三是清末民初的《古注绘本五七言千家诗》。①前两种皆注明作者是郑亦山（郑会，字有报，号亦山，宋代诗人），第三种却注曰：“唐郑谷，字子愚，号亦山，袁州宜春人，光启中进士，仕至都官郎。”郑谷号亦山仅见于此注本，不知依据何在，《全唐诗》留存的郑谷诗中也未见此诗。宋末人选本《诗家鼎脔》中有录，作者是亦山郑会有极。民国之后新出不少注本，皆标作者为郑会，也没有加注另有郑谷一说的——应该是都认定郑谷为误注。

二、玉钗是什么。
有两种解释，一说就是女子所用的玉制首饰，一说是烛花（烛花形似玉钗）。②按前一种解释，是用玉钗去敲烛花，因用力大，把玉钗敲断了。后一说则是直接敲去烛花，用什么去敲没有写出，而“断”的是烛花，不是玉钗，敲断者敲去也。就此二说，笔者倾向于第二说。烛花并不是什么坚硬之物，应该是轻轻一敲就可以去掉，不太可能将玉钗敲断。古人有句“闲敲棋子落灯花”（赵师秀《有约》），说明灯花受到不大的震动就会落下。如果敲个烛花有可能断掉玉钗，那么按常理也就不会用这么贵重的饰物去敲它。以玉钗喻烛花，唐温庭筠《咏春幡》有：“玉钗风不定，香步独徘徊。”宋何应龙《效无题体》有：“玉钗风断扇云深，砌冷帘空月易沉。”
二说之外，笔者另有一解。“敲断玉钗”与“红烛冷”之间并不是由烛花关联起来的，敲去烛花的红烛会更亮，不会反而生出“冷”的感觉。闺妇敲玉钗，是思夫而击节沉吟之态。明皇甫汸《题竹赠妓》云：“分明弄影碧参差，学得江南旧制词。敲断玉钗声似恨，粉痕留取未乾时。”此处敲钗显然跟敲烛花毫无关系，应该是击节为吟唱伴奏之意。用玉钗击节，是有可能敲而断折的，但作为诗语，则是夸张的手法，以“断”字突出敲击的力度与敲击时间的久长，以更好地表现敲击者的心情。郑会句之句意就是：敲钗沉吟的时间长了，夜深了，那点着的红烛都感觉冷了。

三、前两句写何处。
有两说，一说写旅店，一说是家中。前一说道：“通过旅舍清冷的典型环境，烘托作者的思乡之情。”③后一说则认为首句是写酴蘼花香侵入妻子之梦，次句是写妻子闺门独守。④笔者倾向于第二说。一二两句诗，是诗人想象妻子独守闺中情景，诗句仿佛代妻子而吟，是用女子声口。若是游子自吟其处境，第一句就难免“娘娘腔”之讥。第二句中“重门”也明显是说深闺难出，若是认作旅舍有重门则难明其意——是说旅店很大，还是说自己住在最里面的房间？这跟思乡怀人又有何关系？

四、关于对面着笔的写法。
这首诗纯用对面着笔的手法写出，一个字也没提自己想念妻子，处处皆是妻子思念归途中的丈夫。酴蘼花香，时已晚春。有花香应能得好梦，但仍难入梦，明说处是“春寒”令人怯，言外意则是春已暮人未归，思夫难眠。次句再借“重门”、“燕子”烘托此情难抑。花树遮掩重门，愈显深闺之寂寞冷清。燕子成双成对，悠闲而居，愈显人之孤独难耐。三四两句再进而作细节想象。难以入梦的妻子起身独坐，将玉钗击节，沉吟不已，至更深夜阑，虽红烛也生清寒。然击节渐成计数，郎君归程一日一站，算今日应到常山，不日即可归也。
对面着笔的写法，最得好评的是老杜诗《月夜》。《瀛奎律髓汇评》引许印芳评语：“《三百篇》为诗祖，少陵此等诗从《陟岵》篇化出。对面着笔，不言我思家人，却言家人思我。又不直言思我，反言小儿女不解思我，而思我者之苦衷已在言外。”⑤《魏风•陟岵》写一行役之人思念父母兄长，登高而望，想象父母兄长在呼唤他叮嘱他，一片思亲之情全从对面写来，的为对面着笔之祖。郑会此诗，当也是从《陟岵》等前代名篇化出，然细味之又独有出彩之处。其对烛自语，击节计程之描写，于细微处表现人物内心之愁思苦念，别具深切感人的情味。
此诗写法之妙，还可看明人杨慎《升庵诗话》的评说。杨慎认为《诗经》中《卷耳》一篇，前人解读都错了，诗中后妃想象文王行于途中的写法，跟后世“计程应说到常山”的意味是相同的。⑥郑会一句诗竟能起到助解经典的作用，这应该可以看作是对郑会诗的特别的佳评。

注释：
①谢枋得编选、王相选注：《古注绘本五七言千家诗》，安微人民出版社，2013年。
②《新刻和韵注释千家诗选》，文华轩梓行（扫描电子版）。
③成松柳著：《名家讲解千家诗》，长春出版社，2008年，第98页。
④闻化注：《千家诗》，陕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1页。
⑤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964页。
⑥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第781页。

杨柳河桥

九九艳阳天 发表于 2022-8-25 12:16
我也觉得敲断玉钗和红烛冷是两层意思，就像“拍遍阑干”一样，跟后边的不是因果关系

赞成，古人还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敲折玉钗歌转咽，一声声作（一作入）两眉愁。”“罗帐四垂红（一作花）烛背，玉钗敲著枕函声。”。。。

九九艳阳天

我也觉得敲断玉钗和红烛冷是两层意思，就像“拍遍阑干”一样，跟后边的不是因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