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德绪诗话：东坡《春宵》荆公《春夜》甲乙辨

杨柳河桥

东坡《春宵》荆公《春夜》甲乙辨

东坡诗云：“春宵一刻直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人寂寂，秋
迁院落夜沉沉。”
荆公诗云：“金炉香烬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
移花影上栏干。”

南宋杨万里认为这两首同写春夜的诗，“流丽”之妙相似，但仍可分出
甲乙。⑴不过，谁甲谁乙，杨万里卖关子，没有明说。
古人评诗，往往点到即止，不肯说破。或许是认为读者自能领会，不用
多说；或许就是故意留个题目，诱人来做。
两首诗笔者都喜欢。因为喜欢，便难挡诱惑，虽自知浅见陋识做不得此
题，也抑制不住蒙一蒙甲乙的冲动。

杨万里心中自然是有甲乙的。列苏轼诗于前，对应甲乙二字，是否意味
苏诗为甲？有一显见理由，“春宵一刻值千金”，口耳相传，知名度胜出多矣。
不过，笔者心中，总觉荆公诗略胜一筹。
东坡诗首句以议论总起，直言春宵美妙，余三句花香月阴、歌管楼台、
秋千院落从不同角度写春宵清幽之美异于春昼，且唯恐人之不知，特以“千
金”论其一刻之珍贵。
荆公诗落笔并不点明春夜（此诗一题《夜直》，无春字），只以香烬漏残
表明长夜将尽，而此时夜风虽微，却是寒意阵阵。这样的夜似并不见得好，
但三四句一转，道出人未眠，只为春色撩（恼者，撩也）人——月移花影上
栏干，花月将春之消息送至人前。
比较两诗，从章法看，东坡诗先总后分，虽也是好安排，但荆公诗先抑
后扬，短短四句平生波折，似更妙一些。
从写景看，“花有清香月有阴”与“月移花影上栏干”，同为好句，但荆
公句显然更为生动。“月移花影”虽是借自前人，但荆公续以“上栏干”，七
字而绘出明月移沉、花影渐长而上及人前栏干的唯美画面。
再从意蕴含看，东坡诗最易悟得的言外之意，当是美好时光须知珍惜。
至于该怎么珍惜，则人见人殊。古人也有对此诗立意持批评意见者：“诗须
矜贵，‘春宵一刻值千金’，岂可哉！”⑵称东坡诗有低俗之嫌，可能是解出了
春宵苦短，行乐须及时之意。荆公诗蕴含深沉丰富。“春色恼人眠不得”—
—其着眼点不只在撩人春色，更在被撩之人内心之不平静。言春色而不言夜
色，表明撩人者在春不在夜。是节候更替，春的来临扰动人心。一个宁静之
夜，诗人因春天已到而“眠不得”，其内心的不平静自然令这春色别具丰富
意蕴。这是一个怎样的春天，怎样才能不负这个春天，解读者自有仁智之见。
此诗写于荆公在神宗支持下，其所主张的新政即将实施之时，联系这样一个
背景，“春”之意与“人”之意，自然皆不平常。前人也批评荆公此诗者：
“东湖言荆公‘月移花影上栏杆’不是好诗，予以为止似小词。”⑶把这首诗
读成一首妩媚的小词，恐怕是误读了这位从无情色之好的改革家。
总起来看，东坡诗虽有警句醒目，但荆公诗于章法、写景与意蕴都占上，
所以总评应居甲位。
还可以参考一下这两首诗被收录的情况。两诗同被谢枋得编入《千家
诗》，但钱锺书编《宋诗选注》，荆公名下有《春夜》，东坡名下却无《春宵》，
《宋诗鉴赏词典》也是如此。于此可见《春宵》未被视作东坡最佳七绝。东
坡文学成就自是高于荆公，但荆公绝句并不逊色。《沧浪诗话》云：“公（王
荆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⑷
注释：
⑴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诚斋诗话》，中华书局，1983 年，第 136页。
⑵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围炉诗话》，上海古籍出版
社，1983 年，第 608 页。
⑶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艇斋诗话》，中华书局，1983 年，第 293
页。
⑷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