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德绪诗话：古诗的长题与短题

杨柳河桥

古诗的长题与短题

诗文题目有短有长，自是常事，但古诗题目长短之悬殊别无可比。诗题
中最短的是一字题，如《诗经》有 17 首一字题；长题，就笔者所见，清代
诗人郑珍有一首诗题长 176 字，也许可夺亚军之位。⑴冠军则非钱锺书先生
莫属。他老人家 1937 年写有一首诗，题目里面中外文并用，即使只统计其
中的汉字，也有 251 字，遥遥领先于亚军。⑵
诗题的长短，并无字数的限定。如果要区分一下长题与短题，笔者将 20
字以上者算作长题，5 字以下者视为短题。理由是五言绝句不过 20 字，题
目若超过 20 字，就题长于诗了。而五七言诗，句不过 5 字 7 字，题多于 5
字，就可能题长于句了。

早期的诗歌无长题。《诗经》最长的为五字题，仅一首（《昊天有成命》）。
《楚辞》中最长的为四字题，也只一首（《东皇太一》）。至晋代，始有诗人
陆云拟出 20 字以上长题。⑶自此，历代诗作中皆时有长题。至民国，除上
文提到的锺书先生外，钱仲联先生所辑之《近代诗钞》中，其它民国诗人也
多有拟长题者。如学者胡光炜所吟《二月七日战讯方急灯下与胡三诵诗因话
昔时临川散原座中讽咏之盛》。

随着长题的出现，诗短题长的作品也就出现了。唐代诗人元稹有一首诗
题为《为乐天自勘诗集因思顷年城南醉归马上递唱艳曲十余里不绝长庆初
俱以制诰侍宿南郊斋宫夜后偶吟数十篇两掖诸公洎翰林学士三十余人惊起
就听逮至卒吏莫不众观群公直至侍从行礼之时不复聚寐予与乐天吟哦竟亦
不绝因书乐天卷后越中冬夜风雨不觉将晓诸门互启关锁即事成篇》⑷，长达121 字，
而其诗为七绝“春野醉吟十里程，斋宫潜咏万人惊。今宵不寐到明
读，风雨晓闻关锁声”，仅 28 字，题长于诗四倍多。这个作品有可能是诗短
题长之最。
翻看长题的诗歌，无一不是文人之作。而民歌民谣之类作品，绝无长题。
其实，当民歌民谣流传于民间时并无题目，而现有的题目往往是搜集或编集
者所补拟。《诗经》中的诗题就是这样形成的（此当是学界共识）。为民歌民
谣补题，主要是为了标识这个作品，题目就是一个名字，起到的是将此诗与
它诗区别开来的作用。这种标识性的诗题，有的跟作品内容关联紧密，有的
则不然。如《诗经》中的独字题《那》，虽然其诗首句“猗与那与”中有“那”
字出现，但此“那”字并无可一窥全诗蕴含的眼睛的作用。《诗经》中超过
90%的题目出自首句，有的就取首句为题，有的取其中几个字。当拟题者就
借诗中居前之文字为标识时，也就不可能拟出长题了，而短题的优势也正在
于方便区别与指称。

标识性的短题在古诗中也不限于民歌民谣，文人之作也多有标此类题
目者。如收入《文选》的《古诗十九首》，一般认为是汉末文人的作品，原
本无题，由昭明太子以《古诗十九首》作为统一的标识。由于这个题目还无
法指称其中某一首具体作品，因而后人在引用时，往往会按《文选》的排序
称其为《古诗十九首》的第几首，或者就用每首诗的第一句来指称之，如《古
诗十九首》之《青青河畔草》。还有，古代文人以乐府古题作诗，也是用现
成的标识性题目。如《江南曲》，辑入《乐府诗集》有 20 多首。唐李益的
《江南曲》很有名：“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这类乐府题目就是一个曲调的标识，跟诗歌内容基本无关。还有唐刘希夷对
《江南曲》情有独钟，共写了八首，要具体指称其中一首时，恐怕还得写成
《江南曲》（暮宿南洲草）之类。这样一来，就跟词的题目很是相像了。词
一般就以词牌名为标识性题目，为区分同一词牌下的不同作品，常常会将某
作品的第一句附于题后。像《花间集》收录温庭筠 14 首《菩萨蛮》，在集子
中是加上其一、其二来区分的，而在集子外要具体指称时，就会附上词中的
第一句，如《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有的词作除词牌外，还另拟有词
题，其题目会写成词牌与词题并列的形式，如《卜算子·咏梅》。

文人拟长题，是借题目来说明作诗的背景、缘由与作法，想说明的内容
一多，题目就长起来了。白居易有一首诗，题与诗为《闻微之江陵卧病，以
大通中散、碧腴垂云膏寄之，因题四韵》：“已题一帖红消散，又封一合碧云
英。凭人寄向江陵去，道路迢迢一月程。未必能治江上瘴，且图遥慰病中情。
到时想得君拈得，枕上开看眼暂明。”⑸这个题目 23 字，虽然长了些，但有
了此题，诗中前两句便不注而自明。元稹（字微之）是白居易的好友，其时
因触犯宦官权贵，正贬官在江陵。白居易听说他生病，自然着急，特地选好
两味药，并题写了一首八句的诗一并寄去。了解了这一作诗缘由，自然就更
能体会到诗中所抒发的思念关心好友的浓浓之情。由此可见，这类长题作为
解诗钥匙的作用是得到强化的。
再看前面提到的郑珍的诗题，实际上是讲了一个收藏书画佳作的故事。
明代著名画家沈石田在庚子年画了一幅怪松长卷，是临摹的梅花道人（即元
代画家吴镇）的作品，长卷后面用大行书写了杜甫的诗《题松树障子歌》。
过了六十年，又是庚子年，著名画家文衡山（即文征明）又临摹沈石田的怪
松长卷，画得跟沈的作品一模一样，并在画作后面写了跋文。又过了三百年，
还是庚子年，沈石田的画作为黄琴隝（清代官员，善书画）所得，文衡山的
画作为刘宽夫（清代官员，善书画，好收藏）所得，而黄琴隝与刘宽夫恰是
儿女亲家，于是刘宽夫就将文衡山的作品送给了黄琴隝，让两幅佳作合在一
起。著名书法家何绍基因这两幅画都画在庚子年，而收藏者也是得于庚子年，
又有缘聚合到一起，于是题写了“松缘画禅”四字。黄琴隝将这两幅画视为
至宝，轻易不给人看，并告诉郑珍，自己年事已高，将来去世之日，将以此
两画同葬。郑珍知道此事后，便在文衡山的画卷后题写了一首诗，为的是让
更多人知道黄琴隝的心意。为说明作诗的缘由，郑珍硬是在题目中讲完一个
故事，这样的题目怎么会不长。如果诗歌题目都是这样拟法，诗歌的本事恐
怕再不用担心失考了。

有的长题中甚至还说到某字用韵的问题，简直成了一个注解。如元稹
《八月六日与僧如展、前松滋主簿韦戴同游碧涧寺，赋得扉字韵，寺临蜀江，
内有碧涧穿注两廊,又有龙女洞能兴云雨，诗中喷字以平声韵》：“空阔长江
碍铁围，高低行树倚岩扉。穿廊玉涧喷红旭，踊塔金轮拆翠微。草引风轻驯
虎睡，洞驱云入毒龙归。他生莫忘灵山别，满壁人名后会稀。” ⑹ “喷”字
古音平仄两读，此诗中用作平声，诗人便在题目中加以说明。在长题中说明
诗用何韵是常见的，但对不是韵脚的字标识平仄，不知有无第二人。
借长题来说作诗的背景、缘由与作法，就像是为作品写小序。如果诗人
将题与序分开来，诗题便长不了。从读者阅读或引用的角度来看，应是题序
分开的较为便利。古诗中的长题还存在有人说是题，有人说是序的情况。如
杜甫有一首诗，题目是《苏大侍御涣，静者也。旅于江侧。凡是不交州府之
客，人事都绝，久矣。肩舆江浦，忽访老夫舟楫。而已茶酒内，余请诵近诗，
肯吟数首，才力素壮，辞句动人。接对明日，忆其涌思雷出，书箧几杖之外，
殷殷留金石声，赋八韵记异，亦见老夫倾倒于苏至矣》，共 95 字。《杜工部
诗集辑注》注云：“黄鹤本题作‘苏大侍御访江浦赋八韵记异’，以此题为
序。” ⑺再如李绅有诗《发寿阳分司敕到又遇新正感怀书事》，也有版本题
为《发寿阳》，“分司敕到又遇新正感怀书事”作为序。⑻此类例子虽极少，
但长题如序是不假的。其实在词里面，词题与词序如何区别真是个不大不小
的问题。词人在词牌后面写上几个字至上百字是常见的，那字数少的自然被
看作词题，而字数比较多的，就被看作小序，问题是字数不多也不少，是题
是序，看法就不一致了。比如姜夔的《鬲溪梅令》下有“丙辰冬，自无锡归，
作此寓意”11 个字，在一本鉴赏辞典中，是作为题目来处理的，而在苏教
版语文教材中则被看作是小序。看来区分词题与词序还没有公认的标准。
古诗的长题包含着丰富的信息，与诗歌内容关联紧密，读诗时自然要认
真对待。把它读明白了，必有助于读懂其诗。

杨柳河桥

注释：
⑴钱仲联编著：《近代诗钞》，江苏古籍版社，2001 年，第 307 页：《沈
石田于明成化庚子画怪松卷四丈许盖临梅花道人者后书杜工部题松树障子
歌大行书越六十年嘉靖庚子文衡山复临沈枝干若一自为跋于后又越三百年
为国朝道光庚子黄琴隝得沈卷而文卷先为大兴刘宽夫位坦所得宽夫其子妇
翁也因以卷归琴隝使文沈合璧焉道州何子贞绍基以画者得者岁皆庚子又巧
聚若是额曰松缘画禅琴隝宝两卷甚不易示人告余曰沟壑渐近他日当同以畚
土藏之也为广其意题一诗于文卷后》。
⑵钱锺书著：《槐聚诗存》，三联书店，2002 年，第 19 页：《Edward
Fitzgerald 英译波斯酃醅雅（Rubaiyat）颂酒之名篇也第十二章云坐树荫
下得少面包酒一瓯诗一卷有美一人如卿者为侣（and thou）虽旷野乎可作天
堂观为世传诵比有波斯人 A.G.E′Tessam-Zadeh 译此雅为法语颇称信达初
无英译本尔许语一章云倘得少酒一清歌妙舞者一女便娟席草临流便作极乐
园主想不畏地狱诸苦恼耳又一章云有面包一方羊一肩酒一瓯更得美姝偕焉
即处荒烟蔓草而南面王不与易也（Vaux mieux que dun empire etre le
Souverain）乃知英译剪裁二章为一反胜原作因忆拉丁诗人 Lucretius 咏物
性（De natura rerum）卷二谓哲人寡嗜欲荫树临溪藉草以息乐在其中命意
仿佛微恨其於食色天性度外置之则又如司马谈论墨家所谓俭而难遵矣余周
妻何肉免俗未能於酒则窃学东坡短处愿以羊易之戏赋一首》。
⑶黄葵点校：《陆云集》，中华书局，1988 年，第 34 页：《大安二年夏
四月大将军出祖王羊二公於城南堂皇被命作此诗》；第 40 页：《从事中郎张
彦明为中护军奚世都为汲郡太守各将之官大将军崇贤之德既远而厚下之恩
又隆悲此离析有感圣皇既蒙引见又宴于后园感鹿鸣之宴乐咏鱼藻之凯歌而
作是诗》。
⑷冀勤点校：《元稹集》，中华书局，1982 年，第 252 页。
⑸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 年，第 276 页
⑹同上⑷，第 212 页。
⑺朱鹤龄辑注：《杜工部诗集辑注》，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 年，第 802
页。
⑻卢燕平校注：《李绅集校注》，中华书局，2009 年，第41页。

凌寒

长题类似于写作背景了。学习了，感谢分享

春水

长题很有意思。

杨柳河桥

凌寒 发表于 2022-9-24 22:09
长题类似于写作背景了。学习了，感谢分享

建议凌站以您的讲座为题吟诗一首

杨柳河桥

春水 发表于 2022-9-25 10:49
长题很有意思。

是啊，这也是一种有趣的现象

凌寒

杨柳河桥 发表于 2022-9-25 20:30
建议凌站以您的讲座为题吟诗一首

那种讲座太多了，完全没有诗意

杨柳河桥

凌寒 发表于 2022-9-25 21:27
那种讲座太多了，完全没有诗意

救死扶伤，应该说诗意多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