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德绪诗话：省略与填空

杨柳河桥

省略与填空

用省略造成空白与不确定性，是诗歌不可或缺的艺术表现手法。而对于
读者来说，则需要通过想象来填补空白，消除不确定性，以把握诗中意蕴，
并从中享受审美乐趣。⑴

有些诗浅白如话，好像没什么省略，实际上是阅读时不知不觉就完成了
填空。例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二十个字，一路读下去，都是明明白白的。省略在哪里呢？这首诗以问
答构成，但是问话一句也没写出，全都隐含在童子的答话之中了。若一句句
还原，当有三问：“你师傅哪里去了？”“去哪儿采药的？”“在山上哪里？”
这三问若全写进诗中，既失诗歌精练之美，也不会再是五言绝句。由于此诗
省略巧妙，读者几乎是无意识地复原了三问三答，并从中感受到寻访者对隐
者的仰慕，对无所拘束的世外生活的向往之情。

如果细究起来，每一首诗都有不少省略，只是有的明显，有的容易被忽
略；有的需要填补空白，有的可以不补。且以白居易一首《后宫词》为例：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首先在散文中应该出现的人称代词“我”或“他（她）”，在诗词中总是
被省略。看题目可知，此诗所写是一位后宫女子，那么是补充一个“她”，
还是补充一个“我”呢？补上“她”，读者就是旁观者，旁观这位宫女在宫
中的一个生活场景；补上“我”，读者就进入了诗中的角色，仿佛在亲自演
绎诗中的情事。是当旁观者，还是亲历者？诗歌省略人称代词的妙处不言而
喻，读者在此可以自由选择并随时变换，而且这种选择与变换也几乎是在不
知不觉中完成——既站在一边细细地观察着，又化身其中细细地体味着。
第一句诗看似一个画面，其实含着两件有因果关系的事：泪湿罗巾与睡
不着。这两件事在时间顺序上，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因句中省略了关联词
语，而处于未定状态。是在将梦未梦之时哭醒了呢，还是一直在哭，根本无
法入睡？补充怎样的关联词来确定其时序，这需要读者来做出决定。而更可
能的是，如果不要求将其译成散文的句子，这里的省略便不用填补，可以任
由两件事自然发生联系，或前或后并不影响对诗意的理解。这恐怕也是诗与
散文有明显区别的地方，散文不能省略的，诗不仅可以省略，甚至还可以省
而不补。
一二两句之间同样省略了因果关系的连词。为什么“泪湿罗巾”，为什
么“梦不成”，因为虽已人静夜深，前殿还传来配乐歌唱的声音。两句间的
因果关系，读者也是很可能在不经意间就完成了填补。但是第二句在表达内
容上的省略，读者能否意识到就可能因人而异了。诗人笔下，明写的是作用
于听觉的部分，而将作用于视觉的画面隐含其中。作为宫女，当她听到前殿
夜歌时，君王沉醉于曼妙歌舞中的场面，必是随即浮现眼前。这样的场面，
因巧妙地包含在前殿夜歌中，文字上自然就省略了，但作为读者却是不能不
做想象填空，因为这跟诗意的表达大有关系。
前二句与后二句又是因果联系，关联词语照例省略。第三句是宫女直抒
哀怨之情。想想自己依然年轻貌美，君王怎么就喜新厌旧断了恩爱。而触动
哀怨的正是第二句被省略的画面——君王正左拥右抱，好不欢娱。这般哀痛
怨愁，漫漫长夜自是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承接末句：不如起来和衣斜靠薰笼
坐等天明吧。
跟原诗句比较，在解读中填补的内容有：诗中的主人公，一个伤心流泪
的后宫女子；女子上床后无法入睡，又翻身起床的动作行为；前后诗句的关
联；歌舞声中君王纵情享乐的场面等等。显然，只有做了这些想象填补，后
宫女子幽怨痛苦的心情与悲惨命运才会更具感染力。

对省略做填空，有些需用心思索。当省略造成的跳跃比较大，要将诗意
串联起来，不是很容易。如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
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诗的前两句是说夕阳西
下之时，诗人正离别京城，心中愁绪浩荡，而诗人将归去的地方，是东边天
涯般遥远的家乡。这两句之后，诗句突然跳到飘零的红花上来。这落花跟前
两句是什么关系呢？如果不通过想象来填补这跳跃的空白，全诗就串联不
起来。这里的落红有诗人自喻的意思。诗人离京回乡，愁绪浓浓，应该是想
到此生再无机会返回京都、效力朝廷，好比离枝的红花不可能再放枝头。但
自己的余生并非一无用处，就像落红那般，化作春泥可滋养新的花朵。通过
这般填补，我们对诗人的情感与胸怀当有更好的体悟。

读者对空白处的想象往往各有不同，所以同一首诗在读者心中呈现的
画面便不尽相同。例如韦应物的“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句诗，在宋代画院作
为考题让考生作画时，有人想象有一条无人的小船横在水边，上边站立着一
只鹭鸶；有人却是想象有一只小船，艄公横卧船头，手中还有一支竹笛。这
小舟中到底是有人还是无人？说无人，那是诗中所写；说有人也没脱离诗句，
只是没有渡客，艄公还在。所以，这不同的想象填补都是合理的。再如贾岛
的“僧敲月下门”，有人想象是自称为僧的诗人在敲朋友李凝家的门，有人
则想象是诗人看到一位僧人步月夜归，在敲一座寺庙的门。因为诗句有省略，
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比较大，填补出完全不同的场景是常事，只要在诗中串
联起来说得通，便都是合理的填补。

有合理的填补，自然也有不合理的填补。那些明显脱离了诗句本意的想
象，成为解读者的自说自话，就缺乏合理性了。如明末清初的批评家金圣叹，
将杜甫赞李白的诗句“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解作：有人说李白诗歌无
人比得上，我认为他只是飘然不群罢了。⑵在杜甫的两句诗前面填补上了“有
人说”与“我认为”，硬把称赞李白诗歌写得好的句子，解读成批评他的意
思。这种不可思议的填补恐怕很难会有人认同。
注释：
⑴章国锋：《文学批评的新范式——接受美学》，海南出版社，1993 年，
第 14 页：“英加登认为，文学作品……包含了许多‘不确定性’和‘空白’，
需要读者在接受过程中予以填补。只有通过不断地消除和填补这些不确定
性和空白，读者才能获得对作品的形象、生动的体验，对其艺术质量有准确
的把握。”
⑵林乾主编：《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杜诗解》，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
年，第 374 页

春水

写文论一大篇，改写成诗，就是绝的四句，律的四联，不省略是不可能的。反过来说，就是诗的精炼，由于合乎韵律，好读，吸引人，反成其主了。。。

杨柳河桥

春水 发表于 2022-9-30 19:36
写文论一大篇，改写成诗，就是绝的四句，律的四联，不省略是不可能的。反过来说，就是诗的精炼，由于合乎韵 ...

您说得是，这是诗歌的一个特点！有省略，有想象空间。

春水

杨柳河桥 发表于 2022-10-2 00:04
您说得是，这是诗歌的一个特点！有省略，有想象空间。

押韵了之后，非常好读！所以大家喜欢诗，酷爱诗的人，把它叫做“诗儿”。。。

杨柳河桥

春水 发表于 2022-10-2 04:03
押韵了之后，非常好读！所以大家喜欢诗，酷爱诗的人，把它叫做“诗儿”。。。

这就是诗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