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德绪诗话：莫把浊酒当劣酒——说说古诗词中的“浊酒”意象

杨柳河桥

莫把浊酒当劣酒——说说古诗词中的“浊酒”意象
欧德绪


“浊酒”是古诗词中一个常见的意象。一般来说，诗词中的常见意象，都具有约定性的涵义，如用杜鹃表达凄苦、悲思的情调，用归雁表达对故乡的思念或对亲人音信的盼望，用飞蓬表达飘泊不定的孤寂和哀伤。那么“浊酒”的约定性涵义又是什么呢？

在讨论这个问题前，有必要先为浊酒正一下名。有人认为浊酒就是劣酒。这是望文生义的解读。在古代，浊酒与清酒相对，而清浊并不意味着优劣。古人按酒之清浊分为五种，《周礼·天官·酒正》：“辨五齐之名：一曰泛齐，二曰醴齐，三曰盎齐，四曰缇齐，五曰沉齐。” 郑玄注：“自醴以上，尤浊缩酌者，盎以下差清。”（见《周礼注疏·卷五》）郑玄所谓“差清”，是略微清一些，比较清一些的意思。在宋元之前，还没有蒸馏的白酒，所谓清浊，确实是相对而言的。清代惠士奇所著《礼说》，对此五种酒有详细的解说。泛酒是“浮蚁在上，泛泛然也”。此处的蚁就是酒糟。醴酒“浊而甜”。盎酒“滃滃然浊色也”，但盎酒是白色的，在视觉上可能较上面两种酒要清一些。缇酒“成而红赤，如今下酒矣”。“下酒”是滤酒的意思，也就是说，缇酒是经过滤的红色的酒。而沉酒是“浊滓沉下，汁清在上也”。（见清惠士奇撰《礼说·卷二》）这五种酒在古代皆可用于祭祀，清毛奇龄撰《办定祭礼通俗谱·卷四》：“况古用酒不一，周礼五齐皆可取献。”能用于祭祀的浊酒，应该不是劣酒。当然，用浊酒祭祀，会再过滤一下。“《左传》：‘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此谓祭时用浊酒，以茅泲（过滤）之，所以去滓。”（见《办定祭礼通俗谱·卷三》）话又说回来，酒当然是有优劣的，不过这是以酒味的厚薄来区分的。《庄子·胠箧》有“鲁酒薄而邯郸围”之语，《淮南子集释》讲了这个故事：“鲁与赵俱朝楚，献酒于楚，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不与，楚吏怒，以赵所献献于楚王，易鲁薄酒，楚王以为赵酒薄而围邯郸。”（见《淮南子集释·卷十缪称训》中华书局1998年版，P743）到了三国的时候，有人为了避禁酒令，就以圣人贤人作为清酒浊酒的代称。把浊酒称为贤人，也可说明其非劣酒之谓。（见《魏书·徐胡二王传》）此外，读古人诗词也可知浊酒不等同于劣酒。“神曲清浊酒，牡丹深浅花。”（元稹《酬乐天劝醉》）这分明是说酒色有清浊，如花色有深浅，而对应来看，浊酒如深色牡丹，自非劣物。白居易有名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醅是未过滤的浊酒，故有酒糟泛浮，如同绿蚁。这样的浊酒，可说是再美不过了。（绿蚁又称绿酒，词典中直接就解释为美酒）

浊酒不等同于劣酒，那么它的特点何在呢？与清酒相较，浊酒的特点应是易制而价廉，色浑而味厚。浊酒的约定性内涵，与其特点紧相关联。从用到浊酒意象的古诗词来看，其约定性内涵大致如下：

一、寄托与家园、与田园生活相关的情感。因浊酒易制，且因酒中带糟而出酒量多，故家酿之酒多为浊酒。这便使浊酒与家有了内在的关联。“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渔家傲》）“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张孝祥《浣溪沙》）守边将士思乡而饮浊酒，饮浊酒而倍思乡，这和泪而饮的浊酒，寄托着将士们无尽的乡愁。“青毡独拥欺霜夜，浊酒频倾洗客愁。”（陆游《冬夜戏书》）客居他乡的游子也同样是借浊酒以浇乡愁。浊酒与家的关联，使乡愁成为其约定性内涵之一。

又因酿酒是古代农家的一种生活习俗，故浊酒又与田园生活有了关联。“烧岳阴风起，田家浊酒香。”（贯休《秋晚野步》）诗人漫步秋野，晚风吹过，便闻到了“浊酒香”。这里的“闻”恐怕是对田家习俗的一种想当然。 “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李商隐《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丰收之年，酿酒满缶，正是农家理想生活之体现。“粗粗饭，天仓粟。浊浊酒，天家禄。更钓鲜采薇，有何不足。”（吴泳《满江红》）有粗米饭吃，有浊酒可饮，还有野菜野味，这是田园生活的一种满足与乐趣。而这种田园生活的乐趣，无疑也成为浊酒的约定性内涵。

浊酒与田园生活的关联，又使隐者及意欲归隐者与浊酒有了不解之缘。“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陶渊明《时运•其四》）  “陶公老去但浊酒，管老归来惟白襦。”（陆游《刈获後书事》）陶渊明好饮浊酒，饮浊酒几乎成了隐者的标记。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杨慎《临江仙》）白发渔樵，相逢而喜饮浊酒，正合乎其江湖隐逸之人的身份。若改作一壶美酒，便显得不伦不类了。“浊酒自怜终日醉，古风时得野人言。”（储嗣宗《和顾非熊先生题茅山处士闲居》）。隐者好饮浊酒，其实正是要借以明志，宁愿终日沉醉于浊酒，也不愿清醒于世俗之中。而且，酒愈浊，人愈清。“一尊浊酒为谁倾。梅花相对清。”（谢逸《醉桃源》），此处的“清”，不只是清闲，更指气节之清高。“欲诣热官忧冷语，且求浊酒寄清欢。”（陈与义《十月》）酒浊人清，对比的表达显然使浊酒的意象浓浓地包含着归隐的情结。

二、作为穷困潦倒之代名。浊酒虽不等同于劣酒，但毕竟制作不甚讲究，与名贵二字是不沾边的。农家虽贫，只要略有余粮便会酿制，即便是买酒来喝也是便宜的。因此，它与贫困、失意者便关联在一起了。“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杜甫《客至》）家酿浊酒看来不宜久存，由上文所引“绿蚁新醅酒”亦可知以新酿为佳，而杜甫家贫，无粮酿新酒，只能以旧醅待客了。“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杜甫《登高》）在这里浊酒成了杜甫穷困潦倒的见证。“青山千载老英雄，浊酒三杯失厄穷。”（陆游《野饮》）陆游的三杯浊酒，蕴含着失意者的牢骚，也是一种自我解嘲。“道边野店得小憩，一杯浊酒倾残瓶。”（陆游《自山中夜行还湖上》）这里不仅有失意者的自嘲，还有自得其乐的味道。对于贫困失意者而言，有浊酒可饮常常是自嘲与自乐合一的。“初度日，感年华。三杯浊酒一瓯茶。尊前儿女休相笑，更有人穷似汝爷。”（无名氏《鹧鸪天》）有浊酒可饮，贫困的生活中也就不乏其乐了。

三、表现情感的朴实与浓重。浊酒不过滤，纯是本色。故待客待友饮浊酒更显情感之真诚，不做作。“浊酒瓦盆盛。农父无才却有情。”（许有壬《南乡子•次可行韵二首》）瓦盆中斟满的是村夫野人待客的真情。“莫嫌浊酒君须醉，虽是贫家菊也斑。”（戎昱《九日贾明府见访》）来客醉于浊酒，还不如说是醉于真情。“社近家方篘（一种竹制的滤酒工具，此作滤解）浊酒，客来身自扫苍苔。”（陆游《秋兴》）“床头浊酒时时漉，上客相过一任留。”（牟融《题山庄》）有贵客来访，以过滤后的酒招待，应是出于对访客的敬重，但是也让人感觉此客并非至交。


浊酒在视觉上有浓厚味。《水浒》也有浊酒味厚之说。武松在十字坡喝酒，向店家要好酒，母夜叉孙二娘说：“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水浒•第二十六回》）这种视觉与味觉的浓厚，在诗词中便转化为情感的浓重。如上文所引浊酒待客之句，所表现的正是真且深的情谊。这种浓厚味还可从解忧消愁的角度去品尝。古人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是酒并非真能浇愁，不过借醉酒来表现愁绪浓重而已，所谓以酒浇愁愁更愁。而以浊酒浇愁，则进一步表现忧愁之浓重。 “人生几何时，太半百忧煎。今日羁愁破，始知浊酒贤。”（独孤及《初晴抱琴登马退山对酒望远醉后作》）从字面上看，是浊酒解了忧愁，而实意应是人生太多忧愁煎熬，且无从破解。“浊酒黄花，画檐十日无秋燕。梦中相见。起作南柯观。”（黄庭坚《点绛唇》）这是以浊酒表现思人之愁绪难解。 “感慨却愁伤壮志，倒瓶浊酒洗余悲。”（陆游《猎罢夜饮示独孤生》）以浊酒洗悲，恐怕是越洗越悲。

归纳以上所述，浊酒意象的内涵是相当丰富的。这与酒意象内涵丰富是一致的。而诗人们特意用“浊酒”之意象，其着眼点应该是这个意象与“家”“田园”“穷困”的密切关联，以及突出情感的真与浓。

九九艳阳天

这把浊酒研究的透彻，我爱喝浊啤酒，芳香浓郁，口感绵软

春水

很多诗词里都提到浊酒！

陌上尘

归纳总结到位

陌上尘

归纳总结到位

杨柳河桥

九九艳阳天 发表于 2022-9-6 10:20
这把浊酒研究的透彻，我爱喝浊啤酒，芳香浓郁，口感绵软

一位支持者了

杨柳河桥

春水 发表于 2022-9-6 13:42
很多诗词里都提到浊酒！

是的，这个词常见！

杨柳河桥

陌上尘 发表于 2022-9-6 20:17
归纳总结到位

这个也是功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