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申江夜话诗
夜,独自漫步于外滩,周遭的熙攘,却衬得我更加孤单。虽然已是初夏时节,但黄浦江的风依旧让人感到一丝凉意。今天的申江之畔,早已不是“万国建筑博览群”的一家天下。遥望浦江对岸,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全球金融中心等群雄并起,傲然而立。的确,它们的美丽不可否认,但于我而言,却少了一些厚重,这种感觉恰恰是外滩才能够给予的。至于是历史积淀的原因,还是建筑本身的原因?此非我所学,不敢多言,免得贻笑大方。
外滩,一个使人充满矛盾的地方。这里的建筑风格各异,却又能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她代表了近代上海的繁华,也成为了这“远东第一大城市”的标志。但是漫步于此,又不得不使人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因这段历史而生,见证了洋人的趾高气昂和国人的受尽屈辱。那块竖立在外滩公园门口“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深深的刺痛着每个中国人的心。而正当国家陷于如此危难之时,多少达官显贵却依旧沉浸于繁华的美梦里,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丝毫不顾民族大义与民生社稷,只想着如何能保全自己的富足与享乐。正如我近日所读的一首诗中所写。
《与友人游张园感而有作》
寄禅法师
满地苍红尽绮尘,繁华队里独沾巾。
伤心蒿目此何世,尝胆卧薪宁有人。
商女琵琶还度曲,王孙芳草尚迷春。
却怜黄浦江头月,犹照沧桑劫后身。
寄禅法师是清末著名诗僧。二十七岁时,在阿育王寺佛舍利塔前,剜臂肉、去二指燃而供佛,自号“八指头陀”,并以此号闻名。寄禅法师虽为出家人,却仍然心系民族国家,对当权者以及许多民众的麻木深感忧虑,对列强的暴行深感愤慨,写下许多忧国忧民的爱国诗篇。此文中的这首诗便是其中之一。
《与友人游张园感而有作》写于1906年,诗题浅显易懂,其中有实体有二“友人”与“张园”。寄禅法师交友甚广,诗中未点名,也无历史资料可佐,这友人指的是谁,便也无从考证了。至于“张园”是何处,我想如今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只是对于这个名字,我倒是颇有兴趣,不为别的,只因我也姓张,想来这园子的主人应该也是与我同姓,故才会有“张园”之名吧!经过一番查找,果然不出所料。
“张园”全名“张氏味莼园”, 中国商人张叔和从和记洋行手中购得此园,总面积21亩,后经增修,到了1894年,全园面积达61.52亩,为上海私家园林之最,园中并有当时上海最高建筑“安垲第”(Arcadia Hall),可以容纳千人以上会议,一时登高安垲第,鸟瞰上海全城,成为游上海者必到。其位置北起今南京西路(泰兴路口),南至今威海路,东起今石门一路,西至今茂名北路。其中今吴江路步行街系原园中池塘。园中设立魔术表演、游乐宫、中西式餐馆等。对于霍元甲大战外国力士的故事,我想大家绝不陌生,电影电视中多有描述,但我想应该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的擂台便设于此。不仅如此,由于张园的游乐中心性质,且处于上海公共租界,清政府力有不逮,因此各种政治集会、演说也多在张园举行。如上海女学会议、中国教育会欢迎吴稚晖归国大会、抗议俄国侵占东北千人大会等。孙中山、黄兴、蔡元培等名人也均在此发表过演说。
时至今日,张园自然早已不复存在,依稀还能寻找到一些老上海味道的,便只有在其废墟上盖起的一片石库门建筑了,除此以外皆已是高楼大厦。说来也巧,从我家的老房子(早已经拆迁搬走了)到张园所在之地,走路不过半小时。南京西路,吴江路之类,我自小不知走过多少遍,却从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一段历史。反而在我搬离之后的今天,从诗中知道了这里,实在是有趣。今天与昨天,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没有改变的是这里的繁华。南京西路作为上海商业街的著名代表,车水马龙,商铺林立,热闹自不必说。吴江路虽说是后起之秀,但也成为了上海的著名美食街。以前的吴江路挤满了各式的小吃店,尤以“小杨生煎”名气最大。来此品尝的食客,络绎不绝,到了晚上更是可以用寸步难行来形容。后来由于店铺,摊位过于集中,交通,卫生状况堪忧,政府决定整治改造。2010左右经过改造,成为了今天的吴江路休闲街,楼也高了,环境也好了,但小吃却少了,取而代之是一些大牌食店。如此来逛的人也没有以前多了,或许当初人们就是因为那小吃云集,热热闹闹的场面才过来的吧。
言归正传,此诗在格律方面工整严谨,言语流畅,情真意切。从游园引出对时局,民族的担忧。游乐园本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地方,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种愉悦却与国家危难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也使得寄禅法师心中更觉悲凉。诗人以张园为点,展开全篇,目的亦在于此。作为一首爱国诗,全诗并没有热血抗敌的画面或激励人心的话语,但是却揭示了权贵的自私与国人的麻木。个人以为从这角度来唤醒当时那些仍然沉睡在梦中的国人,或者更有效果。
首联情景结合,以繁华之景生悲伤之情,以悲伤之情引领全诗。第一次读此诗时,“苍红”一词使我疑惑,何为“苍红”?苍为深青色或灰白色,红自然是红色,这两种颜色组合在一起又如何解释呢?在吟咏数遍之后,我终豁然开朗,此非指颜色也。苍即苍生,百姓也。红也并非指红色,而是指代鲜血。苍红指的是百姓的鲜血。后一句中“沾巾”二字,则准确表达了诗人当时的心情。历史上用到此词的诗句众多,最有名的应该莫过于王勃的“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了。国破家亡的本质都被美丽虚幻的表象所掩盖,众人都沉浸于这繁华欢愉之中,唯独我悲痛流泪。这两句诗充分表现了国人对所处境地的麻木不仁和诗人对此状况的悲哀。倒也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
诗人在颔联中进一步抒发了自己的情感。向世间发出质问,表达内心的不满与愤恨。联中二句皆为问句,逐步递进。第一句解为伤心的望向远方,质问这是怎样的世界。《桃花源记》中有“问今是何世”的句子,其意是问现在是哪个朝代,而“何世”于此诗中显然不是这个意思,结合后句含义,应该是怎样的世界,此处的世界应该指的是中国,而非全世界。句中“蒿目”一词,我以为用的非常好。义为极目远望,但它又同“蒿目时艰”, 形容对时局忧虑不安。其中时艰为艰难的时局之意。可谓一语三关,有远望之意,有忧虑之意,也一定程度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这是一个时局艰难的中国。使整个问句,略有设问的感觉。第二句解为难道还有人尝胆卧薪吗?此句使用倒置与反问手法,表示如今的中国没有人尝胆卧薪了。进行了古今对比,同为国家将倾之际,越王勾践尝胆卧薪,历十年而起,终败吴国。而当时中国的当权者们却没有这样的心思,更没有这样意志。
“商女琵琶还度曲,王孙芳草尚迷春。”笔法鲜明的描写了当时的王公子弟,达官显贵那醉生梦死的生活,揭示了中国走向衰败的部分原因。“商女琵琶还度曲”借引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意思,“王孙芳草尚迷春。”王孙草有离愁,思念之意,诗人作此诗时,晚晴政府已是内忧外患,分崩离析。经过了甲午战争与八国联军的入侵,清政府的权利早已被大大削弱,那些王孙贵族的生活也是大不如前。所以他们也为此而忧愁,念着当初的生活。但是他们所愁得,仅仅是自己的安逸享乐,而非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要说他们的生活虽不如从前,声色犬马依旧不少。再者说,商女度曲与谁听?还不是那些王孙贵族,士大夫们吗?此二句直指权贵的贪图享乐和不作为,导致了国家的破败。
最后的尾联寄情于月,叹息着中华大地所遭受的磨难。以地理位置来说,张园地处于现在的南京西路,与外滩黄浦江其实还是有些距离的。诗人题写张园,月却写的是黄浦江头月,可能性有二。其一,诗题虽是《与友人游张园感而有作》,但未必是即时所作,可能他们在游张园后又去了外滩,在那时所写,故会有此句。其二,诗人并未去到黄浦江畔,既然未去又何来此句呢?正如之前所说,张园有著名建筑“安垲第”,或许在1906年,它已并非是上海最高的建筑,但也不会有多差,登高安垲第,远望浦江月也未必不可能。再者之前就有写到“伤心蒿目此何世”,既然是远望,那就必在高处,安垲第倒也正好符合此点。当然诗人也有可能用的是抽象的写法,两处的距离是否遥远,要看以什么做对比,以个人来说,它们也许并不近,但要以上海或者全国来说,它们就可以说成是一处了。其实张园与外滩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同处于十里洋场的范围。众所周知,上海旧有“十里洋场”之称,但很多人却不知它的由来,它的原本含义指的就是今天的南京路,南京路分“东”与“西”,东起外滩,西至静安寺。全长约十里,当时处于公共租界之内,洋人、洋货众多,是旧上海最繁华之所在,所以称之为“十里洋场”,后来也成了上海的一个代称。外滩与张园分别居于这十里洋场的东西两段,诗人题出张园,尾结外滩,看来也是颇有深意。“却怜黄浦江头月,犹照沧桑劫后身。”作为整首诗的结尾充满了哀叹,读之令人唏嘘。最后的那一个“身”字,意象万千,他可以是本人,可以是国人,更可以是这片历尽沧桑与劫难的土地。
不得不说,这首诗对我的影响很大,使我也思考了很多。一直以来,说到“诗”,必然会想到“唐诗”。平日所见,所闻的也多为唐诗,偶有宋诗,其后的便越来越少了。由此也引出一个问题,人们对于诗的关注,鉴赏,研究普遍集中于唐代,而对于其他朝代,以及民国后的诗关注度低了不少,赏析也少得多。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的活动,我也未必会关注清末、民国时期的诗词。但读了之后却发现,虽不能与盛唐比,但也绝不缺乏好诗。其实不同时代的诗词,有其不同的味道与意义,与其说不能比,不如说不能相比。从今往后除了唐诗,我们还应多关注一些其他时期的诗作,有名也好,无名也罢,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风流剑侠
2015年6月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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