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寒：冷酷仙境里的温柔月光——《圣传》

尼尔根

冷酷仙境里的温柔月光——《圣传》
作者：白山千鸟

　　让我为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古老的故事，个崭新的故事，和许多流传不息的故事一样，其中有温柔也有冷酷，有爱情也有杀戮，有悲伤也有喜悦，有寂寞，也有解脱……那是一个曾经感动过我的故事——
　　三百年前，雷神帝释天起兵叛乱，战胜了天界最强的斗神阿修罗王，灭阿修罗族，杀死天帝，血洗三界，登上仞利天的至尊之位；三百年后，阿修罗族唯一的幸存者——阿修罗王之子再起风云，有人预言，当这孩子齐集六星之后，将成为“灭天之破”……
　　命运的轮子，开始转动了，直到最后，小小的阿修罗王，坐在骷髅台上，俯视着血流成河的天界，浮现出魔一样的笑容……
但是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到底有一种羁绊，一种感情，将这似乎注定以幻灭和死寂结束的故事拯救了，仿佛临照在冷酷的仙境中那一抹温柔的月色。
　　还记得最初看《圣传》的时候，十年前一个阴冷的午后，书桌前垂着猩红色的窗帘，风从窗外的湖面吹来，年少的我，静静地翻着书页，仿佛听着一个古老的声音，在说着似是而非的故事——
　　“命运是不会改变的吗？”
　　有人回答：“是的。”
　　有人回答：“为了我想要的东西，连星星的位置我也可以改变。”
　　……
　　就是那一刻，悚然动容。
　　这样的问题问了几千年，而答案，也无非是这样两种。
　　能够，或者不能。
　　那样的问题不是年少的我所能回答的，但也只有在那个年龄，才会去想那样的问题。
　　等到十年之后，看到《圣传》的终结，才忽然想起，自己曾为这样的问题而困惑——
　　“命运是不会改变的吗？”
　　回答“是的”女子，错了。
　　回答“连星星的位置也可以改变”的人，也并没有改变任何东西。
　　……
　　已经过了为遥远的彼方虚构的情节而砰然心惊的时候，却又忽然记起了，自己曾经是怎样的感动。也只有在十年之后，才明白，会改变的是星星位置，不会改变的是人的心。
　　所谓命运的轨迹，其实是人心的痕迹。
　　当我们以为我们是为那不存在的地方不相干的人的命运感动的时候，其实是因为，我们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幻想、愿望、脆弱和恐惧。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可能的方向。
　　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人心和人性的寓言。
　　比如《圣传》赖以形成的印度神话与佛教传说，烦琐的修饰背景和大悲观主义的前提下，同样表现着对人心和人性的透彻了解。正如金庸先生所说，佛经中的天龙八部就是世态和人情的写照。
　　《圣传》中的众生相，又何尝不是如此——
　　年少的夜叉王仰起纯真的眼睛，说：“保护他，用我的双臂尽可能地保护他……”那是一句至死不渝的承诺，说着承诺的少年，并不知道，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年少时的承诺大抵如此）。在那个起风的阴沉沉的天里，他回到夜叉一族生存、兴盛又灭亡的地方，轻轻地碰触其中一具僵死的尸体——已经不知是谁的尸体。岩石一样的尸体就在他的碰触下寸寸成灰，纵使紧握住双手，他们依旧从指缝间飘走。什么也没有留下，一族的生命，一生的心血，都为了救一个阿修罗族的孩子而断送了。
　　这样的举动是无法用是非来衡量的。同样是生命，该从何衡量他们的轻重对错。当夜叉一族灭亡之后，当小小的阿修罗王哭着说：“因为我，大家都死了……”成年的夜叉王露出温柔的神色，对他伸出手臂，一如多年以前的那个许诺，就是在那一刻，那已经不再是一句简单的承诺，而是良知。
　　所以，尽管在幻境里看见族人的尸骸，尽管知道是幻影也不停地说着“原谅我”，他还是说：“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保护他……”
　　而纯真美丽的舞者技艺，也就是为这样的夜叉王，愿意付出一切。说是少年时一见倾心的对象，也一直半调侃地说着“第一眼看上的人，再没有用我也不会放弃”、“为自己心爱的人去死，是我的愿望”、“虽然是单恋，但我的喜欢是双倍的”等等，但在人生最美丽和辉煌的时候，她真的为了他，从容地死去了，那么，支持她的，也许不仅仅是儿时那天真的恋慕了，她是用一个女子全部的忠诚和柔情，来拥抱着自己的爱恋，有没有回应并不重要，因为她知道，她为之去死的那个人，是值得的。
　　于是飞扬的舞姿静止了，舞者半透明的飘带，缓缓垂落，就在这个时候，小小的阿修罗正笑着说：“下次再见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阿修罗也是喜欢技艺的……”
　　小小的阿修罗王，在乾达婆王城堡里哭泣：“我还没有告诉技艺，我也很喜欢她的……”这背负着不幸命运的孩子，在这里体会到了爱的悲哀，那甜美而又可怕的成人的感情。有着丝一般长发和琴声的乾达婆王，幽幽地说：“我喜欢的人要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我觉得那个人那么笨，但我还是喜欢，所以对这样的自己生气……”
　　小阿修罗王天真地说：“你没有哭。”
　　是的，没有哭。也许她已经忘记了微笑之外的表情。天真的微笑，灿烂的微笑，狡黠的微笑……微笑着送走了自己的爱人：“我没有办法让你不要去，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不要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甚至在砍倒爱人的时候她还在微笑：“你是我唯一爱的人，但是你不够强。”可尽管这样执着于力量，对强者无条件地服从，她的心里，总还有一个细微的声音，一直在说着另一个字眼，于是最终还是流下了眼泪，微笑着流下了眼泪：“我喜欢强者，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但是，没有你的天界，我也不会存活……我，喜欢你……”
　　所以，曾经有那样一个夜晚，小小的阿修罗王被她的琴声惊醒：“我听到了乐声，很悲哀的……如果，所有离开的人，都能够回来……”
　　那一夜，整个天界都在静静聆听，从善见城无顶的高塔到北方边界魔物的城堡，从执掌星之轨迹的先知到朝生暮死的凡人，从天空城飞翔的宫殿到花之都地下的废墟，仿佛是血雨腥风之前那一小块清明的天。冷酷的仙境里一抹无限温柔的月色——
　　花之都俱摩罗部在变动中灭亡，俱摩罗王与魔族定下协约，在故城的废墟与族人的残骸中等待着复仇的时机，却在那阿修罗族女子垂死时温柔而歉疚的笑容里，发现自己早已迷失了方向：“百花再度开放，一族重新复苏，是因为你，我才会有那样的梦想。你说你对我说了谎，我也，从来没有对你坦白过……”
　　阿修罗族的女字迦罗，用谎言和法术维持着虚幻的生命，即使身体已经死去，还有一点心思不死，化做一生中唯一一次的表白：“想一直留在你身边，所以说了很多谎言，无法解开的封印，无法出生的婴儿……但这其中也有真实，那就是我对你的心意。”
　　纵然最后一切都都成灰飞烟灭，复国的野心和血脉的延续都成为泡影，至少他们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至少他们还能相拥着死去，而那坍塌和毁灭的地下城池，就是他们的花之都，他们的乐园……
　　天空之城里纯洁的月光鸟迦陵频迦，有着无与伦比的歌声，仿佛极乐世界中偶尔漏下的一缕光，转眼又静静地回到了天上，只留下一声小小的祝福：“姐姐，从今以后，请你，自由地……”
　　一向冷静坚强的迦楼罗王，就是那时迷失了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妹妹，就失去了人生的全部意义，只把“复仇”作为活下去的信念，作为自己的“自由”，矫健的金翅鸟，就这样，在杀戮中，折断了羽翼。
　　但是折翼的天空女王露出幸福的微笑，仿佛有一双温柔的小手，为她带来了解脱，没有人能够把仇恨作为人生的全部意义而获得自由。所以在她死去的视线里，浮现出的，却是最爱的妹妹的模样，记起的，却是往日那幸福的时光：“亲爱的迦陵频迦，能再为我唱一支歌吗？……”
　　空幻的歌声里，两个灵魂一起飞去了。天空中静静地飘落着洁白的羽毛，犹如传说中那一尘不染的歌声……
　　也许所以的传说里都有这样的女子，对世事的动荡纷扰一无所知，只是在漆黑的夜里点一盏灯，为心爱的人照亮回家的路；而所有传说的结局都是这样，那女子等候的人，终有一天不再归来。
　　也许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这是世间一切厮守最后的结局。无论多么长久，多么完美，总有一日，有一个人会先离开。所以他们早就说好了，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回来，她也不要流泪，但是，“我履行了不哭的约定，可另一个约定，我没法遵守了，虽然你说过，即使没有你，我也要过得很幸福……可是如果没有你，我是不可能幸福的。”
　　于是夜里熄灭了那盏小小的灯火，跌碎在岩石上，仿佛星星的碎片……
　　古老的神话里才有的情节，当星辰坠落的时候，当命运之轮转动的时候，星杖在结界中铿锵作响，精神恍惚的女子，长发和衣袂在朔风中狂舞，说出神圣而暧昧的誓言。
　　预言者从来都是不幸的，因为清醒，所以痛苦；因为了解，所以寂寞。而纵然能够预言整个世界的去向，如果无法引导自己的心思和情感，结局同样是无可挽回的悲剧。而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就在于它的无可挽回，仿佛飞蛾投火。
　　高贵的尊星王犯下最荒唐的罪行，在囚禁和疯狂中结束了生命；美丽的般罗若用容颜的毁灭换来预言的能力，只为了为心爱的人斩断命运的束缚，然而回天无力；透明的面纱下忧郁的九曜，怀抱着寂寞的爱恋，在水牢中度过了三百年的时光，三百年也不曾磨灭那个人在她心中的身影：“如果这是我所爱的人最后的愿望，我原因为之牺牲自己的生命……”
　　所以说感情才是所谓的宿命，每个有血有肉的人，无法摆脱和改变的命运，即使高踞在众生之上，即使洞察着所有天机……
　　帝释天，孤高的王者，高踞在众生之上，雪青色的头发半掩着瘦削端正的脸，却毫不掩饰额头上堕天的印记，那冷漠空洞的第三只眼，茫然地看着他杀人无数喋血三界才得到的一切。因为所有这一切，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他似乎满足了人们心底一个隐秘的愿望，无论是怎样的冷血，怎样的残忍，到底是为了一份隐秘的感情：“我也有我所要守护的东西，即使为之去死也没有关系……”
　　那是他的手永远抓不到的东西，只有在回忆的时候，他岩石一样的脸上才会掠过一刹那温柔的神色。他已经为那个人做了一切，甚至从天神堕落为魔物。这样强烈的执着和欲望应该已经不是爱那么简单，佛经中用三个美丽而可怕的字眼来概括——求不得。
　　求不得，因为那个人的心，是一片黑暗。阿修罗王，一切动荡和惨剧的缘起，温柔动人的微笑后隐藏着可怕的机心，用淡泊无为的态度埋下了所有不幸的种子，但是他最初的愿望，却是那样简单，简单得几乎带点哀怨：“让我的儿子，能够来到这世上，我知道他将毁灭一切，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给他一次生命……”
　　因为生命毕竟是美好的，即使是被诅咒的生命，即使是背负着厄运的生命，能够来到这世上，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紫色的眼睛和黑色双翼的孔雀，同样有着堕天之印的人，已经站在魔族的边缘了，却始终微笑着，冷冷地旁观着，仿佛没有一点感情。直到遇见那和自己有着相似命运的孩子，所有悲惨的往事才一点点浮现，不被许可的诞生，禁忌的血液，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注定了似的，不可饶恕的罪孽……看到和自己那样相似的孩子，一边哭泣着，一边与命运抗争，他第一次看到了救赎可能，那层层血腥重重背叛后的一线天光，值得用生命去换取的救赎的天光：“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受到命运的控制，仿佛是无法摆脱，所以没，我才更想看到，人心的联系，改变星宿的轨道……”
　　是的，“人心的联系”，空幻的设置和神的外表下，讲述的仍然是人的故事，人与人的牵绊，吸引，伤害，守护，等等。
　　这才是那些传说永远迷人的原因。
　　我知道《圣传》的情节是有点老套、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明显经不起推敲。但我同样记得被它们感动的时候，仿佛明知是一个温柔的陷阱，还是情不自禁地陷进去，久久不能自拔。或者，这样的情节不能叫做“陷阱”，而是阅读中的乐趣所在，就象是创作者和读者之间的“约定”。那些被一再重复的情节，必定是人们最愿意看到的，最有生命力的情节，而所谓的“白烂”“老套”，也许就是因为它触到了某种本原的东西，表现了某种真实的存在——
　　帝释天与阿修罗王的约定是一个陷阱，阿修罗王与夜叉的约定是一个陷阱，夜叉与小阿修罗的约定是一个陷阱，情如回环，恨似连锁。有时候觉得真可怕，好象人生的意义就是一连串的约定，完成，或背叛。但事实上未尝不是如此，支持我们活下去并使人生有意义的事物，也许技术一些约定，与自己，与他人，与社会，与世界……所以聪明如CLMAP，才会如此钟爱这个字眼和这种设置——“让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吧。”
　　同样让人迷惑而动容的，是人心里的光明与阴暗：善与恶、是与非、爱与恨、自私与无私、冷酷与温柔……善恶未定的小阿修罗；将甜美的琴变做冷冽的刀的乾达婆；在冰冷的古堡里化身为魔物的假爱染；萧萧的笑容和游戏的态度下藏着堕天之目的孔雀……同床异梦的吉祥天与毗沙门天在临死前紧紧相拥；一心要复国的俱摩罗天最终选择了与欺骗自己的女子长眠地下；一心要回去爱人身边的苏摩倒在了爱人的刀下；杀尽众生的帝释天不过是为了一句遥远的誓言……好象每个人的心底都会隐藏着一些无法对他人说出的东西，都有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自己。“善恶同体”“双重人格”也是CLMAP偏爱的设定，但谁又能说真实的人心与人性不是如此呢？有谁曾看进自己内心深处那最幽微的地方？又有谁敢说自己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最熟悉的人。
　　所以我要说，《圣传》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故事，它是遥远的，虚无的，仿佛彼岸变幻的雾霭，但如果你肯真的走近，你会发现，迷茫的雾霭后还有沉默而坚实山峰。
　　仿佛前人的诗句：“如果你听见我的歌声落了泪，就不必开窗来问我是谁。”
　　这样的故事是不会结束的，当宏伟的善见城成为荒芜的废墟，无顶的高塔化作灰烬；当杀戮的土地再次充满生机，鲜花在浸透鲜血、掩埋白骨的泥土上开放；当往事变成了传说，传说被写进历史，人们还是记得，记得旋转的命运之轮，运行的星之轨迹；无法逃避而死去的人们、坚持反抗的人们、一直守护着的人们，以及，亲手斩断它们的人们……
　　正如一切深入人心的作品，在它所展示的梦魇和痛苦之外，必定还存在着和谐、秩序和安宁，在它所描绘的人生和人性的黑暗之中，必定还有人心里的光，永远在那里闪烁。
　　恰似临照在冷酷仙境中的那一抹温柔月色。

由 珉寒 发表于 October 30, 2001 05:29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