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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欧德绪诗话:谁是诗中主人公 [打印本页]

作者: 杨柳河桥    时间: 2022-7-3 13:12
标题: 欧德绪诗话:谁是诗中主人公
谁是诗中主人公

   一般来说,这似乎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
   若是诗歌有单一明确的咏吟对象,那么谁是主人公便是一目了然的。如梅尧臣的《陶者》:“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那主人公便是陶者的形象。再如罗隐的《蜂》:“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那主人公便是蜂的形象。还有许多作品,诗人以第一人称来写所见所闻所感所思,那“我”就是诗中抒情主人公。如汪元量《湖州歌》:“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西四百州。”主人公无疑就是诗人“我”。
   但是,对此问题也有可探讨之处。

   其一,也有作品对主人公身份的认定有分歧。如杜牧(一说王建)《秋夕》诗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
   红(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瑶(天)阶(街)夜色凉如水,坐(卧)看牵牛织女星。
   (注:括号中为不同版本用字)
   看前人的解读,其主人公大致有三种:
   一为宫女。作此类解读的最多。谢枋得《注解选唐诗》:“此诗为宫中怨女作也。牵牛织女,一年一会,秦宫人望幸,至有三十六年不得见者。‘卧看牵牛织女星’,隐然说一生不蒙幸,愿如牛女一夕之会,亦不可得。怨而不怒,真风人之诗。” 曾季貍《艇斋诗话》:“含蓄有思致。星像甚多,而独言牛女,此所以见其为宮词也。”
   二为闺妇。俞陛升《诗境浅说》:“为秋闺咏七夕情事。前三句写景极清丽,宛若静院夜凉,见伊人逸致。结句仅言坐看双星,凡离合悲欢之迹,不着毫端,而闺人心事,尽在举头坐看之中。若漠漠无知者,安用其坐看耶?”
   三为少女。王相注《千家诗》:“银烛,月光也。月光当秋而清冷,斜映于画屏之上,但见萤火如星,流光可爱,轻摇罗扇以扑之。于时天街之上,夜凉如水,银河清浅,牛女星辉,仰天闲卧而玩之。其悠悠自得之趣可见矣。”
   因对抒情主人公有不同的认定,解读出来的诗意便大相径庭。宫女说,读出的是幽怨;闺妇说,读出的是思念;少女说,读出的是情趣。那么,问题是如此迥异的三种解读怎样断得是非呢?答案应该是三者并无对错是非之分。我们无从知道作者的本意是想写哪一类人物形象,其实也不用知道,能在文本中找到依据的解读都有其合理性。至于如何选择取舍,当由读者自定,这就是见仁见智。

   其二,当抒情主人公就是“我”时,对“我”的身份的认定值得注意。这个“我”,是出现于诗中的诗人,应该看作是文学作品中的形象。诗人自己与文学形象不能完全等同。《千家诗》第一首选的是宋代理学家程颢的《春日偶成》: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有一本《千年霜月千家诗》解读为:“云淡风轻的午日,阳光熙暖,春光明媚,这时候诗人傍着春花嫩柳走过前方的小河,此情此景,也算是相当细腻怡人了。不过,后两句却露出了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尾巴——平常人不知道我此时心中的乐趣,还以为我像贪玩的少年儿童一般忙里偷闲游戏玩耍呢。……作为一首诗,这后两句一板脸孔讲道理,就有点意兴索然。”
   这样解读,太拘泥于知人论世了。一定要把“我”落实为一位理学家,读出作品中的理学道理来,实在有点挖得太深,读得太沉重。反而是古人王相解得轻松:“此明道先生自咏其闲居自得之趣。言春日云烟淡荡,风日轻清,时当近午,天气融和。傍随于花柳之间,凭眺于山川之际,正喜眼前风景,会心自乐,恐时人不识,谓余偷闲。”“我”在诗中就是一位沉醉于明媚春光中的长者,何必去纠结他的理学研究呢?
   如果把“我”只认定为诗人自己,那么离开“本事”就无法解诗了。杜牧《叹花》诗云: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此诗的“本事”细说起来太长,概而言之,是杜牧曾痛失一段早年约定的情缘(详见附录)。有解诗者将未能说及本事的理解一概斥之为“误解”。这好比说一千个哈姆雷特,唯有一个是正确的,其余都错。其实,不知本事者,读出诗中寻春过迟,错失春光的懊恼滋味,并因着自身经历,生出共鸣来,又何误之有。不管有无本事——笔记小说中的本事,本身也是真伪莫辨——诗都是可以只从文本来读的。其抒情主人公,就是文本中的那个“我”,至于生活中的诗人有何故事,想表达什么,知不知道并不重要。这恐怕也是传统解读方法与现代诠释学的区别所在。

   其三,诗中的“我”往往会被读者的“我”所替代。按照现代诠释学的观点,所谓解读就是“将文本锤打成符合自己目的的形状”。这个说法有些极端,然而事实却往往如此。诗歌中作为抒情主人公的“我”,常常会被读者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他们只在文本中寻找“自己”中意的东西,对诗人之“我”的感受不予理睬。如《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此诗中的“我”,明明白白就是那位对愁而眠者。这个“我”因愁而难以入眠,这才看得夜景,听得钟声,并知道船已到了寒山寺。但是有多少读者在意这个“我”呢?姑苏城外夜行的客船中,了无愁绪的读者早已将“我”取而代之,正沉醉于那明月初落,寒鸟夜啼,秋霜满空,江枫摇曳,渔火点点,古寺钟响的妙境之中。
   杜牧的《清明》也是这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真不知有多少人在关注那位“欲断魂”的行人,又有多少人是让自己去踏青遇雨,按着牧童的指点,走进杏花深处的酒家,享受那份清明雨中的别样情趣。
   读者之“我”在阅读中既可以是旁观者,也可以是亲历者。“我”可以旁观客船中的愁眠者与路上的行人,也可以化身代之而成为亲历者。这无疑是读者应有的权利。所以,读者之“我”在诗歌文本中登台亮相,将诗人之“我”替换成读者之“我”,自在情理之中。即便有人会以“误读”视之也是无妨,这种“误读”也就是见仁见智的别称罢了。

   附录:
   大和末,杜牧自侍御史出佐沈传师宣城幕,雅闻湖州为浙西名部,风物妍好,且多丽色,往游之。时刺史崔君,亦牧之素所厚者,颇谕其意,凡籍之名妓,悉为致之,牧殊不惬所望。史君复候其意,牧曰:愿得张水戏,使州人毕观,俟其云合,牧当间行寓目,冀此际忽有阅焉。史君大喜,如其言。至日,两岸观者如堵,迨暮,竟无所得。将罢,忽有里姥引髽髻女,年十余岁,牧熟视之,曰:此真国色也。因使语其姥,将致舟中,姥女皆惧。牧曰:且不即纳,当为后期。吾十年必为此郡,若不来,乃从所适。因以重币结之。寻拜黄、池二州,皆非意也。洎周墀人相,牧以其素善,乃并上笺干墀,乞守湖州。大中三年,移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则十四年所约之姝,已从人三载,而生二子焉。牧即政之夕,亟使召之,夫母惧其见夺也,因携幼以诣之。牧诘其母曰:曩既许我矣,何为适人?母拜曰:向约十年不来而后嫁,嫁已三年矣。牧俛首曰:词也直,强而不祥。乃礼而遣之。因为怅别诗曰:“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籍,绿叶成阴子满枝。”(《丽情集》)







作者: 言秋    时间: 2022-7-3 19:25
多种解释,容忍并提供读者的主动解释,是这样的。
作者: 杨柳河桥    时间: 2022-7-3 23:48
言秋 发表于 2022-7-3 19:25
多种解释,容忍并提供读者的主动解释,是这样的。

谢谢您肯定!我比较喜欢读这类诗话形式的论述,所以把欧兄的作品陆续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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